無論結果如何,特朗普都是最大主角。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行進至此,我們已經可以做這樣一個判斷了。從今年上半年開始,這場選舉其實已經變成了「要」或「不要」特朗普的選舉。「不要」特朗普的人,全力阻止他進入白宮,至於誰是他的對手,其實並不關鍵。最後拱出希拉里與特朗普對決,全因選舉技術上希拉里勝算最大,而不是因爲她的政見或魅力。
但是,特朗普的出現並非歷史的玩笑。他超高的人氣背後,是美國龐大民意基礎呼喚政治變革的開始。自從蘇聯解體以來,美國獨霸世界,美國國內政治,也變成了「歷史終結」之後,中産階級「茶杯裏的風波」。過去,每次大選,美國輿論糾結的都是諸如墮胎、安樂死、同性戀婚姻、控槍等議題。在兩黨政治中,無論哪個黨上台,無論選擇什麽方向,對美國中産階級生活的影響都不大。但是今年不同,特朗普和希拉里對決的背後,代表著草根與精英的分裂,也代表著階級衝突重回美國政治的核心。特朗普以及民主黨桑德斯背後的草根民意,要向中産階級價值觀告別,要重新塑造美國的基本國策,要檢討全球化、多元主義、族群平等等過去幾乎要被視爲是「絕對正確」的政治議題。
其實,不止美國政治正在發生變化,歐洲政治也在揭開一個新的時代。英國從歐盟退出,法國輪番受到恐怖主義襲擊,難民在德國橫衝直撞,歐洲的穆斯林勢力日漸强大,階級、民族與宗教的衝突,明確地告訴人們,歷史並未終結。過去以爲歷史已經終結而作出的那些政治安排,要被推倒重來。這是當前,特朗普之所以能够突然崛起的時代背景。儘管時代呼喚變革,但在變革的關頭,出現了特朗普這樣一個被認爲大話連篇、粗魯野蠻、毫無常識和責任感的「瘋子」擔當主角,歷史自身展示了自己的反諷與刺激。
互聯網時代,美國大選的信息,即刻便傳送到了中國。在自己國家並沒有投票權的中國人,並沒有因爲選舉政治與自身的隔膜而提不起興趣,反而高度關注著美國大選的每一步進展。這或許,與美國文化在中國的强勢影響有關,也與中美關係是美國大選核心辯論之一有關。更與特朗普和希拉里這兩個候選人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有關?只不過,這裏的「中國人民」不是人民日報定義的中國人民。
兩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自今年三月份以來,特朗普在美國共和黨初選中的優勢出現以後,中國互聯網上出現衆多特朗普的粉絲。有人在新浪微博創建「川普粉絲團」,熱情洋溢地說:「一個政治門外漢,以萬夫不當之勇在全國掀起風暴,從政客眼中的一個笑話變成一個令他們驚恐萬分的眼中釘而抱團圍追堵截,在美國的政治歷史中,川普已經寫在其中了。」也有人說:「如果美國不行了,歐洲也就不行了,中國也就不行了,」所以需要一個特朗普這樣强勢的領導人來振興美國。《紐約時報》曾爲中國人支持特朗普而困惑,想知道「爲特朗普加油的中國人到底怎麽想?」
其實,伴隨著互聯網上美劇的流行,早在十幾年前,特朗普已經在中國廣大年輕人中,成爲美國最著名的人物之一。特朗普的價值觀,甚至影響了很多人的職場選擇。這全因特朗普那部著名的真人秀節目《飛黃騰達》(The Apprentice,也有翻譯:學徒)。這部以給特朗普選接班人爲噱頭的節目,自從2004年在美國開播第一季以來,很多便在中國贏得了龐大的觀衆群。當時中國互聯網上的字幕組已經開始興盛,美國網站一有更新,一兩天裏,中國互聯網上便會出現翻譯版本。
孫裕還記得第一次看《飛黃騰達》的影響。她是找工作之前看的,在工作中,她會有意地去成爲特朗普在節目中喜歡的那種員工。黃柯在北京,現在是特朗普忠實的粉絲,每天都會上網與人辯論,不斷跑去美國網站搬運特朗普支持者的言論,然後用中文跟人解釋美國主流媒體對特朗普的抹黑。黃柯說,現在作爲總統候選人的特朗普,與當年在《飛黃騰達》節目中肆無忌憚的特朗普沒有區別。還是那種犀利、直接,一會攻擊這個、一會攻擊那個的語言風格。看著特朗普淩亂的髮型,很容易就勾起大學時候追真人秀的回憶。所以,現在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中國中産階級支持特朗普,他一點都不意外。他說,那是個「老朋友」。
希拉里是「中國人民」的另一個老朋友,作爲克林頓的夫人,二十幾年前,她在中國已經大名鼎鼎。後來她還作爲奧巴馬政府的國務卿,推出諸如「重返亞洲」這類政策。兩個候選人,都是中國人所熟悉的,所以,這也可能是中國人高度關注美國大選並有强烈代入感的原因。中文世界中,新浪微博、知乎、豆瓣,中國網民也在爲了美國大選而分裂。但畢竟,中國社會與美國社會不同,中國人對政治的理解也與美國人有偏差。所以,以《紐約時報》爲代表的精英,看到中國中産階級竟然支持特朗普而大惑不解。中國人同樣也會爲美國媒體對特朗普的反感而困惑。那麽,兩大候選人的分歧,究竟在哪裏呢?
兩種不同的外交理念
作爲共和黨的候選人,特朗普在很多方面,與傳統共和黨有截然不同的政策選擇,主要在外交問題上。過去,共和黨更重視國際關係,是美國霸權向全世界推廣的主要力量。但現在,特朗普却主張美國從全球撤軍,並要求美國退出對中東等地的介入。世界科學研究宗教學會 (Society for the Scientific Study of Religion主席柯文·斯密特(Corwin E. Smidt)教授,是共和黨的支持者,他對《超訊》說,一旦特朗普當選,對共和黨本身會有很大改變。
自從美國建國以來,美國始終在兩種外交選擇中循環,要麽是孤立主義,要麽是干涉主義。最典型的孤立主義代表就是美國第五任總統門羅(James Monroe)。門羅在一次國情咨文演講中,提出了被後世總結爲「門羅主義」的主張,「歐洲列强不應再殖民美洲,或涉足美國與墨西哥等美洲國家之主權相關事務。而對於歐洲各國之間的爭端,或各國與其美洲殖民地之間的戰事,美國保持中立。相關戰事若發生於美洲,美國將視爲具敵意之行爲。」門羅將美國的勢力範圍劃定爲美洲大陸,退出歐洲列强的爭霸。特朗普則主張「美國優先」,反對介入叙利亞、伊拉克問題,主張跟俄羅斯與中國緩和關係,號召全球的反恐力量聯合起來,迎戰恐怖主義。
孤立主義的對立面就是干涉主義了。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干涉主義莫過於一戰之後,創建國際聯盟、推行十四點和平原則的第28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Thomas Woodrow Wilson)了。威爾遜有强烈的理想主義追求,希望將美國的理想推廣到全世界。威爾遜帶領美國介入當時從歐洲開始爆發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再對歐洲大陸保持中立。戰爭結束之後,威爾遜也希望以美國國內的政治原則,奠定國際政治的交往準則。可惜折戟於美國國內參衆兩院的否决。
在威爾遜之後,美國另一個著名的理想主義者就是奧巴馬了。奧巴馬大力推進TPP協定,希望在全球合縱連橫,重新建立美國對全球經貿協定的主導權。而特朗普堅决反對的正是奧巴馬的TPP。威爾遜之後,美國再度進入孤立主義,直至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才重新回到戰場。此後,經歷了冷戰,直到現在,美國依然扮演著「世界警察」的角色。現在,美國又要重新回到門羅主義的路綫嗎?孤立主義或門羅主義,背後的考量是爲了美國的現實利益。而介入主義或干涉主義,則想以某種美國人所遵循的原則去干涉美國之外的事務,其背後有理想主義的成分。當前美國對外交路綫的選擇,是兩種不同理念的選擇。除了外交,其他方面的分歧,同樣也有理念不同的原因。
草根與精英的分裂
移居美國的萬延海,一直在紐約幫助民主黨候選人伯尼·桑德斯(Bernard Sanders)助選。他訪談了大量的選民。五月份,當民主黨內初選中,桑德斯與希拉里相比,漸漸處於劣勢之後。很多桑德斯的支持者對他說,如果桑德斯無法代表民主黨出戰,他們將轉投特朗普。同樣,也有特朗普的支持者表示,一旦特朗普在共和黨內無法獲勝,他們也會支持桑德斯。桑德斯和特朗普都關注美國傳統工業帶的藍領工人,都將政策重點著眼於底層收入者。桑德斯主張提高最低工資標準、免費公立大學、免費醫療、提高富人稅率、分拆大銀行等。特朗普則主張嚴格限制「非法」移民進入,推動製造業回流,提高美國就業率。他們共同贏得了底層草根選民的支持。
同樣,在美國的知識分子中,這一次選舉,也不以政黨劃綫。一旦特朗普代表共和黨主戰,很多人便轉投民主黨的希拉里。接受《超訊》採訪時,柯文·斯密特表示,作爲過去二十幾年來一直投支持共和黨的,現在因爲「特朗普如果當權的話,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我是不會投給他的,我會投給希拉里。」過去的兩黨政治,在這一次選舉中消融了。未來兩大黨是否都將因今年的大選而發生巨變,還需要繼續觀察。但是美國草根與精英的分裂,在這次大選中却非常直觀地表現了出來。
目前,美國1%的富人,控制著美國42%的財富。這一數據是1995年的兩倍。勞工階層的工資增長多年來一直停滯,社會福利削减,貧富差距日益擴大。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政府對於華爾街的維護,更令底層不滿。現在,美國草根和精英的衝突明顯,其背後隱涵著階級衝突的出現。大約一百多年前,正當歐洲社會主義運動風起雲湧之際,美國的社會主義力量却始終無法風捲雲湧。社會學家維爾納·桑巴特(Werner Sombart)研究發現,美國之所以沒有社會主義,因爲美國工人的工資水平、社會地位,以及心態,都與歐洲大陸不同。現在,作爲民主社會主義者的桑德斯,差點拿下總統大選候選人的資格,美國難道要補上「社會主義」一課?
遠在亞洲的中國,和鄰近美國的拉美移民,都成了挑動底層選民憤怒的對象。特朗普說:「中國用從美國偷來的錢養肥了自己」,「中國害我們損失了5萬個製造企業、700萬個工作機會、不公平貿易……」。特朗普也稱,墨西哥移民大多是「毒販」和「强姦犯」,並表示要沿著美國與墨西哥3200公里長的邊界建起隔離墻,且由墨西哥政府爲此出資。特朗普借底層選民的憤怒,收獲了超高的支持率。不過,號稱是爲了底層民衆利益的各類主張,顯然難以經得起推敲。這也是特朗普,乃至桑德斯,始終無法贏得精英階層支持的原因。他們點出了問題的關鍵,但給出的方案却可能比問題更糟。美國並沒有好的辦法解决草根與精英的衝突,但每隔四年一度的大選,至少可以讓這種衝突得以獲得一次全面的釋放。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緩解了美國內部的緊張。
恐怖主義對美國的威脅
最近兩年以來,歐洲連番遭到恐怖主義襲擊。曾經承受過911的美國對此感同身受。可以說,當前在美國政治辯論中,再也沒有比恐怖主義更能牽動人心的話題了。特朗普和希拉里,以及他們所代表的不同理念,同樣在如何化解恐怖主義問題上針鋒相對。
8月初,特朗普在俄亥俄州的一個講話中說,一旦自己當選,將對赴美移民申請人實施新的「極端甄別」措施,對有恐怖歷史國家的公民將被禁止移民美國。同時表示,「移民美國的申請人都要接受測試,考驗他們是否接受同性戀和宗教寬容等西方自由價值觀。」特朗普還曾說過,「禁止穆斯林進入美國」。而希拉里相對來說,繼續延續美國過去對待恐怖主義的政策。境外出兵打擊「伊斯蘭國」,境內區分溫和穆斯林和極端穆斯林,並沒有如特朗普一樣要一刀切。但是特朗普的言論迎合了很多人的情緒。柯文·斯密特教授說:「特朗普現在想拉的是一些美國白人,平時並不參加投票的。特朗普的言論會讓他們産生共鳴。因爲這些言論反映了他們所處的現實,以及他們的情緒。但我不知道,特朗普能帶動多少這樣子的人。」
阿克頓研究所(Acton Institute)國際事務負責人托德·赫伊津哈(Todd Huizinga)對《超訊》說:「從911之後,國際恐怖主義對美國人一直都是衝擊。他們背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支持,只用很少的人,就可以製造巨大的灾難,而且會有很大的影響。美國在很多方面作出了很多努力,對他們進行打擊,軍事上或者是財務上。這些恐怖組織的金錢鏈條、洗錢通道,很多都給斷掉了。但這些恐怖主義背後有很强的意識形態,所以他們還將會持續下去。」如何對付恐怖主義是一件複雜的事,不可能通過禁止穆斯林入境就可以解决。這也是很多人覺得特朗普過於瘋狂,不能把國家交給他來治理的原因。
中國如何應對美國大選?
身在美國的萬延海說,由於特朗普的很多主張過於極端,與美國傳統政治精英差異太大,所以,現在美國有人開始擔心,特朗普會不會遭遇如同肯尼迪(John Fitzgerald Kennedy)一樣的命運。二戰以來,美國在全球布局,投入了太大的精力與資源,特朗普突然要走孤立主義,必然會激起强烈反彈。刺殺未必會有,但是,在11月選舉之前,擁護特朗普與反對特朗普的人,都將投入更大精力追求勝利。無論誰勝,都會對中國産生巨大影響。畢竟中國已經成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美國潜在的挑戰者。
1972年,毛澤東會見到訪的美國總統尼克松時曾說,「相對而言右派的人當權更讓我高興。」四十年之後,特朗普這個大右派如果當權,作風近似於毛澤東的中國領導人,也會高興嗎?新華社在一篇報道中說,特朗普的出現「反映了長期以來美國自誇的民主體制的局限」。新華社在一篇報道中,引述美國美中關係全國委員會主席歐倫斯的話說說,特朗普當選共和黨候選人,「是多數美國人不滿現狀的宣言,預示美國的政治精英將失去老百姓的擁護。」界面新聞刊載了一篇文章,稱「一個只在乎實實在在利益的總統更便於中美打交道。」
不同於網絡活躍人士對特朗普這個「老朋友」的擁護,中國官方對特朗普的態度目前相對來說還比較謹慎。如果說,特朗普如何對待中國,目前還是未知的,那麽希拉里,則早就是中國官方的對手了。希拉里上台之後,中美關係如何走,相信中國早有預案。麻煩的是特朗普,正如美國精英擔憂他的瘋狂要把美國帶向不確定的未來,中美關係,同樣可能會讓他帶來意想不到的變化。中國網民推崇特朗普用處理商業事務的方式處理國家問題,中國官方也會如此嗎?如果真這樣,那就「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
儘管特朗普本人並不嚴肅,甚至言語主張有些瘋狂,但他背後的選民力量是真實而嚴肅的。只要這樣的民意力量依然存在,就算今年11月份特朗普在選舉中失敗了,美國政治也發生了巨變,下一個「特朗普」不會遙遠。所以也可以說,美國草根與精英的分裂,並非特朗普引爆,而是本來就在那裏了。特朗普只不過捅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讓大家直面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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