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裡的一天,又見梯田,這回是駕車遠行,專程來桂林,觀賞近年聞名全國的攝影熱點——龍勝梯田。這裡將會看見什麼?會不會有意外驚喜?龍勝梯田現在是著名景點,安上高大牌坊式飛簷閘門,門票100元。私家車不能駛進,登高俯覽梯田須徒步爬上山頂,非一般體力能夠勝任。老馬識途的當地人,帶我們去離龍勝不遠另一個自然村莊,也有層層梯田的 「洪門寨」。
洪門寨是典型壯族村落, 105戶人家,三百多口人。那是一條極難行駛的上山車道,碎石、爛泥、急轉彎的大斜坡,路上的石子不停地刮到車子的底盤,坑坑窪窪,一跳一跳地繞著急轉彎。小車終於上到山頂,停泊在路邊。眼前幾幢美麗木屋,滿山起伏的金黃稻田,連綿青山層層疊疊,遠山之間有一小塊空隙,阡陌交錯的山谷偷偷露出一隅,更映襯出這裡群山的多姿多彩。午後,四野非常安靜。如詩如畫,好美!
木屋探秘
眼前是美麗的木屋,和我們漢族住房完全不同的壯族干欄式乾結構的木頭房子。這間屋子特別雄偉,橫向有六七進,幾十米長,像個小禮堂。木質的窗花拼成菱形的圖案。「啪啪」的聲音傳來,一幢美麗的木屋正在擴建側房。一個人站在新屋二樓,手持一把電動釘槍,輕而易舉地把一顆顆釘子釘進一排木板裡,這樣的深山老林裡,竟有如此先進的工具。主人站在新房子的高台上大聲招呼我們,進來坐!喝口水!大門敞開著,於是,我們毫不客氣地推門進屋,爬上木樓梯。
那是一間大客廳,最少也有兩三百平方米,門窗、地板、牆壁、天花、圓桌、矮凳….都用原色木頭製造,洋溢著溫暖的色調。電視機、冰箱、飲水機、消毒碗櫃、電爐、電風扇、抽水馬桶、自來水喉、石油氣爐……一應齊全,唯獨不見空調機,山裡涼爽,入夜更覺寒涼,大概用不上吧?屋子中間是低矮的圓枱面,沿牆放著幾十張小矮凳,我差點以為這裡是村民集體開會的禮堂。主人並沒有進屋招呼我們,任由我們幾個外來的陌生人在屋裡拍照、喝水、休息,整理攝影器材,就像是一個常來常往的親戚。只有小狗跑上樓梯,對著我們好奇地張望。
農家閒聊
順著村裡的小路向深山前行,上下左右都是將熟的稻穗和興建中的房子,沉甸甸的稻穗就在兩旁,還有五六天就可以收割。同行的男人們興致越來越好,背著相機到處跑。我跟不上趟,只好獨自往回走。
「大姐,吃過飯了嗎?」約莫四十來歲的壯族婦女突然閃了出來,笑吟吟地喊住我。我打量著她,中等個頭,衣著樸素,顯得乾淨利索。「吃甜酒嗎?到我家坐坐,吃點甜酒。」這樣的感覺久違了。四十年前在我下鄉的贛南山區,我的房東常說:「我們山裡人,多見樹木少見人。」人與人關係十分單純。外人入村,免費請人喝茶吃飯是習俗。有一次來了一個陌生人,家家戶戶不問來由,主動招呼他,在村裡輪流吃住一星期才離開。後來,縣裡公安到村裡查問,才知那人竟然是逃犯!
我跟著婦人上了她家,一樣的干欄式建築,一樣的全木質的樓房。門口停放著一輛黑色摩托車。干欄式建築的底層是養蓄家畜的地方,如今只放了幾樣農具,不見豬牛等活物。二樓也是寬敞的客廳,同樣有飲水器、立式的消毒大碗櫃,還有自來水龍頭和金屬的水斗。我好奇地擰開水龍頭,一股冰涼的清水流出來。「那是我們自己從山上引下來的山泉水」,女主人告訴我。飲水器的塑料瓶是空的,「這水要從城裡送來嗎?」我傻傻地問。「到山裡灌一瓶泉水就是天然礦泉水了。」原來如此。「你們家的房子好漂亮。蓋這樣的房子要花多少錢呀?」我是俗人,免不了對錢關注多一些。「蓋了兩三年啦!木頭是自己家山上的,其他材料和工錢大概十幾二十萬元吧。」
老賁的家事
男主人悠閒地和我聊起天來。他說全村都是壯族人,都姓賁。昨天城裡的女兒回家,給滿月的兒子辦「三朝」酒。添丁是大喜事,老賁大宴親友「擺了二十二桌」,遠在廣東的親戚都特意回來赴宴。用了一百斤糯米釀的「甜酒」沒吃完,請我這個「路人甲」到家裡分享他的快樂。老賁的妻子用電鍋為我煮了半鍋」甜酒「,甜酒不是液體酒,是江浙人的甜酒釀,四川人稱為醪糟。老賁太太手勢好,甜酒真是甜得發膩,兌了水,放了薑,還是甜得只能吃兩口。
老賁今年50歲,兩個孩子都在桂林市裡工作。「女兒開了一家小店,賣點香煙糖果小東西。」「女兒嫁給桂林人了?」我隨口問。「不」老賁急忙說,「女兒不嫁的。」我聽愣了。「我們這一代孩子太少了,女兒捨不得嫁出去。」
「他們住在桂林,那裡就是家。回來,這裡就是家。女兒的孩子也是我們的孫子。他們稱呼我們是公公、奶奶,不帶外字的。」「那稱呼男家的父母呢?」我又好奇了。「到男家也叫公公、奶奶,沒有分別。」老賁說。「到上學的時候,他們就會送回這裡讀書。」
村子裡四處靜悄悄,聽不到孩子的喧鬧聲。「孩子都上學了。」學校辦在縣城裡,孩子從小學起就在學校寄宿。星期五下午,爺爺奶奶開著摩托車去接回來。「每家都有摩托車,路上大約半小時。」噢!原來這樣!
「你女兒以後還會回來種田嗎?」我曾經看過一個資料,中國的農民工不是因為家裡貧窮才外出打工,他們大都因為家裡勞動力有富裕,趁年輕外出,為了解外面的世界多於為謀生。這也是中國農民工與其他國家相比更加穩定的因素:他們向前走有許多選擇,走不通,背後又有退路。老家的幾分田,不一定能發達,但一定不會窮極潦倒,三餐不繼。老賁想了想:「現在農忙時,我們的孩子也不會回來幫手,到他們老了會回來吧?」語氣不肯定。也是,誰能準確預測將來?
一年的主要收入是糧食,因為是梯田,地小且形狀不一,老賁不清楚自己耕種的土地面積。「我們這裡按收穫計算,去年收穫穀子5000多斤。不用交公糧,自己也吃不完。我們這山裡,一年只種一季稻,150天才成熟。大米口感好,城裡人喜歡,來人就會買上一兩百斤。」每年富裕的糧食可以換回幾千元的零花錢。
老賁家養了一頭豬,過年自己吃;還有一頭牛,都在山裡另外搭個棚子養著,不再用傳統方式養在屋子底層了。「家家都有專門給梯田耕作的手扶拖拉機。養牛純粹為了牛糞,農家肥種菜好吃,留給自己吃。」老賁的解釋令我很意外,家家有拖拉機,家家有摩托車?廣西電視台有一檔節目,每期都介紹一戶貧苦人家,哭哭啼啼,非常煽情,看看這裡的農村生活,豈不是早已進入現代化的新生活?
老賁回答我的疑問說,村裡當然也有窮苦的人家,怎麼說呢?當年按人頭分配田地,每戶人家都一樣,如果不偷懶,理應不會貧窮。除非有特殊原因,例如患病喪失勞動力,不過,那樣的話,國家有補助,也不會餓死人。我知道農村的日子好了,可沒想到好到這樣的程度!
既然生活如此安逸,老賁還有什麼願望呢?「最好有外商來投資。」「投資什麼呢?」現在洪門寨漸漸小有名氣了,也辦起了「農家樂」。干欄式住房的三樓原本只有屋頂,四圍透風,用來堆放糧食,現在搭建三四間板間房,放兩張床,50元一天包三餐。城裡人倘若希望體驗農村生活,到這裡有地方住,有農家菜吃,滿山轉悠,吹吹山風,散散心。美得很。「外商投資開發這裡,本地人會得到什麼?」老賁被我問倒了,憨厚地笑笑。
我想我會再來,希望那時的這裡,還是這般寧靜、安逸、樸實,與世無爭。
原文發表於2016年2月22日《經濟導報》p70-72,作者博客亦有刊登,輕新聞獲授權轉載。
https://litenews.hk/?p=3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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